什么阻碍着欧亚经济联盟一体化

信息来自：经济观察网 · 作者：陆南泉 · 日期：09-12-2020

2016-11-07 18:42

苏联解体后，俄罗斯一直在不断尝试启动一体化的进程。但从这几年的实际情况来看，一体化并未取得实质性进展；从当前与今后一个时期看，中亚一体化的前景也并不乐观。

在苏联解体初期，即20世纪90年代初的后苏联空间，这一区域主要表现为松散的独联体。当时独联体各国首要任务是解决国内的问题：克服严重的经济困难；巩固政权，建立新的国家机构；发展与西方国家的经济关系等。到1993年，俄罗斯经济度过严重的转型危机后，就开始着手第一个一体化计划。1995年1月，俄罗斯、白俄罗斯与哈萨克斯坦（后来吉尔吉斯坦加入）签署了《关税同盟协定》。之后，1999年2月，俄罗斯、白俄罗斯、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坦与塔吉克斯坦签署了《关税同盟和统一经济空间条例》。2000年10月，上述五国元首在阿斯塔纳签署了《关于建立欧亚经济共同体条约》。经过一段时间发展，2007年10月，俄、白、哈三国签署《关税同盟条约》。

关于推进欧亚一体化的意义，2011年9月召开的统一俄罗斯党代表大会上宣布由普京当选该党总统候选人后，10月3日，普京在《消息报》发表了作为竞选纲领性文件的《欧亚新的一体化计划：未来诞生于今日》一文中就作了论述,他指出：“欧亚联盟作为大欧洲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将立足于普遍适用的一体化原则，共享自由、民主和市场规律的统一价值观。早在2003年，俄罗斯与欧盟就达成了建立共同经济空间、协调经济活动规则（不建立超国家机构）的协议，现在，关税同盟以及今后的欧亚联盟将参与与欧盟的对话。这样，加入欧亚联盟除了直接的经济利益外，还可使每个成员以更有利的地位更快地融入欧洲。此外，欧亚联盟和欧盟合作伙伴合理及平衡的经济体系能够为改变整个大陆地缘政治和地缘经济态势创造现实条件。”

之后,俄罗斯就积极推进欧亚经济一体化计划。2011年11月，俄、白、哈三国签署《欧亚经济一体化声明》与《欧亚经济委员会协议》，决定从2012年开始启动欧亚经济一体化的新阶段，其要实现的目标是：实现商品、资本与人员的自由流动；建立统一的中央银行，实现统一货币；建立共同能源市场；还要建立超国家的协调机构，协调各成员国宏观和微观经济政策，最终达到实现统一经济空间。这些一体化要求，应该说都是高标准的，与欧盟一体化相似。2014年5月，俄、白、哈三国签署了《关于建立欧亚经济联盟的协议》，并于2015年1月1日正式启动。

俄罗斯力图通过其主导的欧亚经济联盟推动欧亚大陆一体化进程，力图实现的意图分为几点：经济上，主要通过建立统一的经济空间加强经贸合作，以克服经济上的困难；地缘政治上，力图强化与扩大在独联体地区特别在中亚地区的影响；对外政策上，这些国家联合在一起，可以更有力地应对西方国家政治方面的博弈，避免独联体国家在国际社会被边缘化的危险。而推动这一进程，首要的关键点是推进中亚国家的一体化，以便进一步强化俄罗斯与中亚的合作。而从当前与今后一个时期看，中亚一体化的前景并不乐观，它受多种因素的制约。

一、从大的政局来看，中亚进入了一个变革时期。

2016年8月2日，俄信息分析中心网，发表了题为《中亚进入内部变革时期》的文章，该文引述了“哈萨克斯坦首任总统—民族之父”图书馆副馆长沙依梅尔格诺夫的一些有关论述，他认为：“中亚再次从世界政治的幕后走出来，正变成中国、俄罗斯、美国、土耳其和欧洲权威平台上被讨论的趋势性议题之一。”中亚国家从原苏联分离出来后已经25年，再过10年即35年后，解体之后成长的这个年龄段的人将走上政治舞台，他们与原苏联已没有任何关联，有自己新的价值观，在处理与俄罗斯的关系方面将会有很大的变化。

还应看到，目前中亚政局虽然总体看基本上保持稳定，但仍有很多不稳定因素——政治体制如何变革，威权统治能否长期维持，乌兹别克斯坦总统卡里莫夫去世，哈萨克斯坦总统已年老体弱……这些将带来政治上的更迭，会给政局带来什么变化，都是个变数。

二、中亚各国在对待欧亚经济联盟问题上态度并不相同。

哈萨克斯坦与吉尔吉斯坦已是欧亚经济联盟成员国，其他三个中亚国家还不是。塔吉克斯坦加入欧亚经济联盟的谈判尚在进行之中，该国一直在考虑加入后的利弊得失，特别在俄罗斯当今经济陷入困境的情况下，需要考虑加入后能得到什么利益，能给其经济发展带来多大助力。

塔吉克斯坦加入欧亚经济联盟能获得的最大好处是能使其当前大量在俄工作的劳动力（约为86.3万人，还不包括非法移民）所获得的收入汇回国内可免除当前的手续限制与额外支出。从俄汇回的资金相当于塔吉克斯坦GDP的30%——50%。而另一方面，加入欧亚经济联盟塔吉克斯坦可能会损失相当大的关税收入，这部分收入约占其预算收入的40%。与此同时，对欧亚经济联盟成员国来说，也不想加快接纳中亚最贫困的塔吉克斯坦，以免在经济上增加负担。

塔吉克斯坦入盟，在短期内也不会给欧亚经济联盟带来多少经济利益,因为塔吉克斯坦市场容量很小，居民购买力水平也很低。举例来说，2015年塔吉克斯坦与白俄罗斯的贸易额仅为2440万美元，其中白向其出口为2080万美元。另外，工业十分落后,几乎没有工业产品，国内官员腐败十分严重。塔吉克斯坦总统办公厅有关人士透露：“今明两年内塔吉克斯坦很可能都不会加入欧亚经济联盟”，因为“吉尔吉斯坦和亚美尼亚的教训表明，塔吉克斯坦一旦加入，就会丧失部分政治与经济主权。此举可能会造成本国与华盛顿、北京的关系紧张。”

至于在中亚国家人口最多的乌兹别克斯坦（3100万，占中亚中人口的一半）作为内陆国，与中亚其他四国都有共同的边界，也是中亚最大的市场。乌兹别克斯坦现有6.5万人的部队，也远远超过其他中亚国家。从历史上来说，它有深厚的民族政治文化传统，因此，它在中亚有很大的影响力。乌于2008年与2012年先后退出欧亚经济共同体与集体安全条约组织，并公开明确表示不加入欧亚经济联盟。

而土库曼斯坦长期以来坚持走自己中立外交之路，因此，一方面表示积极参与欧亚经济联盟的经贸合作，另一方面坚持不入盟。

至于俄罗斯主张在欧亚经济联盟形成统一的货币与统一的发行中心,显然是卢布与莫斯科。白俄罗斯、哈萨克斯坦表示坚决反对。俄罗斯与白俄罗斯、哈萨克斯坦经济结构差异很大,再说要形成统一的货币是很复杂的事,还将导致要求实行统一的财政政策,　欧亚经济联盟各国都没有做好这方面的准备。

三、中亚国家经济本身的一些特点，也是影响实现一体化的重要因素。

这突出表现在五个方面：一是经济的互补性差，中亚国家主要是能源与矿产品出口国，工业不发达，阻碍了相互经贸合作；二是发展水平差异很大，2014年，哈萨克斯坦一国占中亚五国经济总量的63%，乌兹别克斯坦占18%，土库曼斯坦占14%，塔吉克斯坦占3%，吉尔吉斯坦占2%；三是他们对外经贸关系主要面向区域外国家，2015年，哈萨克斯坦与域外国家的贸易额占79.2%，与欧亚经济联盟成员国的贸易额占20.8%，域外与域内国家贸易份额大体上为8:2的格局。这一因素显然使中亚各国对区域内经贸合作失去积极性，更多地向域外国家发展，从而对经济一体化失去了兴趣；四是中亚国家交通基础设施落后，很难实现彼此之间的互联互通。另外，中亚国家在边境海关协调、护照签证等具体法规方面也尚不完善。至于在各国首都与大城市之间直飞航班更显不足，例如，每周只有4趟阿斯塔纳——塔什干的直飞航班；五是中亚国家的互信程度差，正如沙依梅尔格诺夫说的：“在这个地区有个重要特点——虽然谈判在进行，但实际上中亚还是不由自主地四分五裂。”这样使得不少达成的协议难以履行。

另外，中亚各国间的矛盾也不少：乌兹别克斯坦借助其人口与军队多的因素，一直想争做老大；土库曼斯坦力求以天然气的优势，独立于中亚其他国家；乌、吉、塔三国间相互在领土、水资源利用方面都存有分歧。这些矛盾与分歧，使中亚呈现“碎片化”。

四、从地缘政治环境来讲，中亚五国具有重要的地位,也是各大国博弈的重要地区。

该地区地缘政治环境的特殊性表现在：首先，中亚五国已成为直接连接俄罗斯、中国两个大国与阿富汗、伊朗等热点国家为邻的国家，又地处欧亚大陆结合部，是连接欧亚大陆陆路交通的重要通道；其次，中亚已成为俄美中三国在利益与外交政策集中交会与相互激烈碰撞的重要地区；再次，中亚地区有丰富的油气资源,这些国家的能源政策不只对其本国经济发展、国家安全有重要影响，还关系到俄美中以及欧盟对中亚地区的博弈；最后还有一点，中亚地区能否保持稳定，对国际社会都会产生重要影响。中亚国家一直存在宗教极端势力，并与境外相互勾结，对安全构成威胁。在上述背景下，这五个独立的民族国家，就构成了近400万平方公里的一个地域广阔与复杂、并被国际社会所关注的地区。

上述因素使得中亚国家在对外政策特别是处理与大国关系时,特别谨慎。

俄罗斯与中亚国家有特殊的关系,对中亚具有独特的重要地位与影响力。俄与中亚的关系，不论从国内还是国外政策，对双方都有着高度的关联性。在战略上，中亚作为俄罗斯的后院，掌握中亚，并以中亚为依托，对俄成为在多极世界格局中有影响力的一极是一个重要影响因素。在经济上，中亚国家有丰富的资源，特别是能源，这对俄提高在全球的能源地位是个不可忽视的因素。另外，中亚国家的市场对俄来说，也不是无关紧要的。而在安全上，中亚是宗教极端势力活跃的地区，特别是还与阿富汗相邻，因此，加强与中亚国家的合作，对防止恐怖活动给俄带来的威胁，同样是一个十分现实与迫切的问题。另外，也要维护在中亚国家俄罗斯族居民的安全与利益。苏联解体时，有2500万俄族人生活在原苏联（除俄罗斯联邦）各加盟共和国，现减少为1650万人。在中亚国家约1000万人，其中在哈就有600万人（现已减少为400万人）。

正是由于上述原因,俄罗斯会竭力强化与中亚的关系,而推行经济一体化是一个重要途径。从客观条件来讲，俄罗斯通过欧亚经济联盟推行中亚经济一体化有其有利条件。它们在地理上彼此相邻，拥有着漫长的边界线，交通上极为便利，为展开经济合作奠定了地缘经济的基础。另一方面，俄罗斯与中亚地区国家通过具有统一的经济规则体制、相同的质量标准检验体系等，为实现经济一体化创造了条件。而且，中亚都是内陆国家，没有出海口，区域内陆路交通又大多欠发达，这在一定程度上也加大了这些国家对外经济关系中与俄罗斯的联系。应该说，苏联时期建立的传统经济联系的优势至今依旧存在。问题是,中亚国家在通过欧亚经济联盟推进经济一体化方面,必须考虑到能否达到政治与经济利益最大化。有两个问题是中亚国家存在疑虑的：

第一，通过欧亚经济联盟实行一体化是否仅限于经济一体化,是否会发展到政治一体化。在俄罗斯的思想深处，力图通过经济联盟最后发展成政治联盟，而这对中亚国家是难以接受的。这些国家认为，如果欧亚经济联盟发展成政治联盟，很可能就会影响其独立的主权国家地位。

2011年10月25日，哈萨克斯坦总统纳扎尔巴耶夫在《消息报》发表题为《欧亚联盟：从思想走向未来的历史》一文中，明确提出：推行欧亚一体化进程应以实现成员国经济利益为首要；参加欧亚一体化进程应以国家及社会自愿为原则；新欧亚联盟作为国家联合体应以平等、互不干涉内政、尊重主权、互不侵犯领土等为原则；欧亚地区一体化进程需走循序渐进的发展道路，反对一切人为加速；在建设欧盟联盟过程中，不主张国家政治主权演变。”他强调，作为欧亚联盟的国家联合体“应以平等、互不干涉内政、尊重主权、互不侵犯领土等为原则”。因此,当俄罗斯提出在欧亚经济联盟框架内消除国家内部边、统一所有社会立法、建立一个共同的公民身份等建议时,遭到白俄罗斯、哈萨克斯坦的强烈反对,认为这是侵犯了别国的主权。

第二，欧亚联盟由俄罗斯主导，这是毫无疑问的。但俄罗斯要起到主导国家的作用，不只是做组织协调工作，还必须对欧亚联盟参与国在经济上给予利益。对经济较为落后的中亚国家来说，加入欧亚联盟实现经济一体化自然希望从俄罗斯得到经济实惠。而问题是，对俄罗斯来讲，其经济本身是个软肋。近几年来俄经济增速大幅度下滑，2013年GDP增速降为1.3%，2014年经济增长率仅为0.6%，2015年俄经济下降3.7%。问题的严重性在于俄经济这种下行趋势具有中期或较长期的特点，即将在相当一个时期经济处于低速增长期或负增长。在俄罗斯上述经济情况下，中亚国家参与俄罗斯主导的欧亚经济联盟去推进经济一体化,必然疑虑重重。

对中国来说，加强与中亚国家合关系的主要目标是为了我国西部地区的安全与通过经济合作获得能源资源。除此之外，中国对中亚并没有其他诉求。我国一直坚持习近平主席2013年访问哈萨克斯坦提出的“三不”政策，即发展与中亚国家的关系，决不干涉中亚国家内政；不谋求地区事务主导权；不经营势力范围。

对美国来说，对中亚的主要目标是不让其受到俄罗斯和中国的控制，推进其“民主改造”中亚的战略，使中亚成为反恐基地，获取中亚的能源并不是美国的主要目的。2015年，美国国务卿克里访问中亚五国,2016年8月，克里把中亚五国外长邀请到华盛顿，讨论建立C5+1的有关机制问题，一个重要的目的就是抑制中国与俄罗斯在该地区的影响。克里公开讲，美国在中亚战略实质是：“通过发展基础设施、提高经济竞争力、招商引资落实新项目，来帮助中亚地区融入全球经济。”对美国来说，“从经济角度来讲，哈萨克斯坦是美国的关键伙伴，美国大型油气公司的利益集中于此。在地区安全领域，华盛顿的优先方向则是乌兹别克斯坦。考虑到阿富汗因素和它的共同边界，塔吉克斯坦和土库曼斯坦也将分别受到关注。”另外,这应看到近几年来日本、印度与土耳其等国也强化了与中亚国家合作。

还应指出的是，不论对中亚的贸易还是投资额，中国都已超过俄罗斯，2015年中国对哈、吉、塔、土与乌五国的贸易额分别为105.67、10.66、7.93、95与31.7亿美元，俄罗斯与上述相应国家贸易额分别为33.4、3,71、6.69、2.93与9.05亿美元（土、乌为2015年1—11月的数字），差距很大。这种状况自然会引起俄的不安。

中俄美三国在中亚地区利益诉求的差异，往往会引起矛盾、对立或冲突。三国之间明的、暗的、直接和间接的博弈一直存在。在此背景下，中亚国家为了自身的利益，不得不左右逢源，实行多元化的外交,而且在中亚也出现了“去俄化”倾向。

在上述国内外诸多因素影响下,中亚国家不可能轻易地作出过于倒向那个大国决策,这就制约了其深度参与由俄罗斯主导的欧亚经济联盟一体化进程。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荣誉学部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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