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换钞大冒险

信息来自：南方周末 · 作者：特约撰稿周一骏 · 日期：27-07-2017

2016-12-04

2016年11月8日，印度总理莫迪迈出了激进甚至略显悲壮的一步，将自己置身于执政以来最严峻的压力测试之中——当晚8点，他发表电视讲话，突然宣布废除正在流通的面值为500和1000卢比的纸币，当日午夜12点钟之后，这两种纸币将变成“废纸”，而新版的2000和500元面值卢比将投入流通。

莫迪政府的货币新政规定：居民将价值25万卢比（约合2.5万人民币）的旧币存到银行时，政府不予追问，但超过这个限额后，如果居民的存储与合理收入范围不符，则将面临高额惩罚性税收。

一时之间，世界为之震惊。对于印度这个现金支付接近90%的国家，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政策让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

莫迪总理宣称，这个措施是为了打击印度国内的腐败行为和洗黑钱活动。目前印度的市场上流通的面额为500卢比和1000卢比的纸币的价值达到了14万亿卢比（约合2170亿美元）。

由于准备不足，很多人都无法换到足够多的新钞，而旧钞的废止和小面额纸币的匮乏已经让很多人的正常生活难以为继。从11月8日至今，这场风波已经造成了55人死亡，已经有越来越多的抗议开始出现。

连外交官都上街换钞

无数历史证明，一旦政府出台一项政策，充满智慧的民间，总能精确地找到并穷尽其所有的漏洞，坏人和贪官也不例外。政策颁布之后，第一个被发现的bug是购买黄金，这样既能变现纸币，又不必支付惩罚性税收。众人涌入金店，一些珠宝店在午夜之后依然营业。市场立刻对此作出反应，印度黄金零售价在短短十多个小时间暴涨了15%-20%，有些地方价格甚至上涨至2294美元/盎司。

随后，高档手表和奢侈品成了另一种避险港。虽然反对货币新政的批评者声称，这些政策虽然对“苍蝇级别”的贪官作用显著，却对“老虎级别”的贪官们影响不大，因为他们早已用现金购买了大量土地，或是在瑞士银行开设账户。但多消灭一些苍蝇对印度而言是更为迫切的需求。

货币新政一出，整个印度大陆接近停摆，每人每日数千卢比的新币兑换量，让所有国民备受煎熬。甚至驻印各国使团、通讯社和外资企业的职员也都走上街头，加入长达数小时的排队换钞之旅。同处新德里Chanakya Puri区的中国大使馆与美国大使馆比邻而居，废钞政策下,两国外交官都“微服私访”，来到附近的渣打和ICICI银行排队换钱，或者与附近个体蔬菜摊和国营Mother Dairy奶站的印度小老板们商议能否接受旧版大钞，一番“外交磋商”之后，谈判成功，代价是不找零。

在一个现金为王的社会，旧版500和1000面额卢比共计占印度货币流通总量的86%（据印度央行此前公布的数据，共达14万亿卢比，约合2170亿美元）。此次货币新政的颁布机构是印度财政部下属的经济事务部（DEA）。

推行如此伤筋动骨的政策，莫迪必须得到广泛而坚定的支持，所有存有不当现金收入的个人都将面临一个选择：要么眼睁睁看着这些财富作废，要么坦荡荡向政府展示保险柜。此时，莫迪个人乃至其九族身上，任何一点微小的经济污点，都将点燃将他自己置于死地的导火索。单身无子女的莫迪，拥有如此斩钉截铁的勇气和对自身资产洁净度的自信，不得不让人钦佩。

此外，我们也可以想象，在核心阁僚中，莫迪设置了多么精彩的一场“道德绑架”大戏——在莫迪的大义凛然之下，核心阁僚们只能选择支持，因为任何反对或犹豫，都容易被解读成“心里有鬼”。这期间，又有多少贪腐官员体会了“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政治讽刺剧。

换钞政策要打击的到底是谁？

不论这次新政未来的收益如何深远，客观而言，印度国民在这次新政中付出了代价。这样的代价分为可以避免的和无法避免的两类。

在可以避免的代价清单中，有一项是印度政府必须自省的：换发货币耗资巨大，费用最终将由国民承担，但由于政府的行政效率，新版货币的防伪措施与旧币相比没有质的提升。这意味着不久以后的将来，印度国民极可能再承担一次换币的成本。而讽刺的是，由于新币是突然曝光，熟悉程度低且防伪技术未更新，市场上已经出现了2000卢比的假币。

而另一些代价，则不能对莫迪政府求全责备。例如，有人指责银行系统的ATM应提前做好软硬件升级，以减轻对民众的影响。执行层给出的解释是情有可原的——由于废除旧版的计划需要保密，如果事前大规模升级ATM，会暴露这项计划。因此，这样的阵痛，是一个国家成长中必经的坎坷。

莫迪的反对者们，正在利用民众的负面情绪，掀起一浪高过一浪的质疑，各种极端评论见诸这个媒体自由国度的报端，声称这是“一场对穷人的掠夺”——幼儿因医院不接受大钞而延误治疗身亡，农妇因无法证明一生积蓄的合法性而自杀……

然而，任何极端的事例在理性的逻辑面前都是脆弱的。印度国际经济关系研究委员会的经济学家Ashok Gulati估算，印度有55%至60%的人口依赖于农业，而农业在经济GDP中的比重不到15%。通过这两个数字，我们可以大致推算出，对于普通印度农民家庭而言，家中500和1000的大钞一共能存几张？换钞政策要打击的到底是谁？

一个危险的游戏

莫迪总理走出了勇敢的一步。此次货币新政，短期来看，可以打击来路不明的黑钱，清理市场上的假币，实现反腐和反恐的目的；长远来看，将规范税收，促进移动支付，推动电子商务。

印度司法高度独立，在这个以司法为中心的国度，一个政治家无论他多么具有个人魅力，都不能为所欲为。在印度的行政效率遭质疑的同时，这个国家对根本国策的审慎却一直令人尊敬。莫迪的货币新政并没有越过最高法院的监管，相反，他正经受着考验。

莫迪政府已向最高法院提交了一份补充说明，呼吁其支持。而反对者们同样用司法程序，合理地表达着他们的担忧：由律师Sangam Lal Pandey提起的“公共利益诉讼”认为，莫迪颁布的新政没有给普通大众提供足够的过渡时间，这将导致民众面临许多困难和不适；Vivek Narayan Sharma律师的诉讼请求则认为，这一政策“侵犯了公民的生活和贸易权利，以及其他权利”。

最高法院的最后裁决仍有待观察。但一个有利于莫迪的消息是，马德拉斯高等法院驳回了一个类似的诉讼，法官认为“政府的决定对国家安全和发展有利”。正如我的一位好友、尼赫鲁大学助理教授Rakesh所言：“在宪法设定的规则内，每一方充分表达自己的观点，并经过协商达成一致，这不正是一个社会中最勇敢高尚的行为吗？”

任何进取的政治家，其实都在投身这样一个危险的游戏——在国家的长远利益与当时民众认知力的极限之间，寻求一个微妙的平衡。印度总理莫迪正抵押上自己所有的筹码，以个人的政治张力推进一个古老的国度跨越发展路途上的重重羁绊。

网络编辑: 刘小珊

责任编辑: 聂寒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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